2008年12月21日(冬至)子时,秦玉峰取出阿井第一桶水,“九朝贡胶”开炼。
天宝十五年(公元756年)六月十四,大唐皇帝李隆基正奔命于流亡蜀中的路上。日将行暮,御驾停歇在马嵬驿,禁军突然哗变。他们杀死了宰相杨国忠,并且要求皇帝处死其最爱的妃子杨玉环。
那一年杨玉环38岁,一条白绫谋杀了她,也谋杀了皇帝最后的爱情。自此以后,皇帝剩下的唯有长恨的哀婉和感伤。“鸳鸯瓦冷霜华重,翡翠衾寒谁与共?”
如果不是《全唐诗》中肖行藻名下的一首宫词,也许伴着杨贵妃一起香消玉殒的还有一个惊艳的秘密。那首宫词说:“铅华洗尽依丰盈,雨落荷叶珠难停。暗服阿胶不肯道,却说生来为君容。”它暗指杨贵妃并非先天生就凝脂肌肤,而是通过长期暗服阿胶来保持自己的容颜,继而赢得了大唐天子父子两代的万千恩宠。
这是秦玉峰最为津津乐道的一个故事。
秦玉峰是东阿阿胶股份有限公司(下称“东阿阿胶”)总经理和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东阿阿胶制作技艺代表性传承人。他所执掌的这家公司编纂了一本《阿胶拍案惊奇》,杨贵妃的故事,是当中极为惊奇的一页。它拥有政治、爱情、背叛、战争等所有“惊奇”的要素,成功地将阿胶潜伏到了一场古典悲剧当中。通过一次次讲述,秦玉峰将这出传世悲剧变成了自己的喜剧。
驴皮上的青春史
秦玉峰身上拥有很多喜剧化的成分,既包括他的性格,也兼具他的经历。1974年10月,16岁的农民秦玉峰招工到东阿阿胶厂做临时工。
这是一家创办于1952年的工厂,是国内第一家国营阿胶厂。此前的两千多年,东阿的阿胶始终维持着家庭作坊式手工生产,并一直秉承传男不传女的工艺传承模式。
那时候的秦玉峰只是一个学徒工。他知道阿胶由驴皮炼制而成,除此之外,他对阿胶一无所知。
他不知道,杨贵妃服食的阿胶始载于《神农本草经》,那部发端于战国成书于秦汉的药典将阿胶视为上品。自《神农本草经》以降,阿胶一直被视为滋补上品,甚至成为了“九朝贡胶”。明人李时珍撰《本草纲目》,直接将阿胶列为“圣药”,说“阿胶,《本经》上品,味甘,性平,无毒”,“久服轻身益气”。
他也不知道,驴皮炼制而成的药用胶,各地民间叫法不一。江浙、上海惯叫驴皮胶,湖南一带多叫驴胶,唯山东东阿所出之胶,自古以来就叫阿胶。南朝梁人陶弘景在《神农本草经集注》中解释道:“阿胶,出东阿,故曰阿胶。”
秦玉峰的师傅叫刘绪香,一位老药师,他是同兴堂的第七代传人。机缘巧合,秦玉峰自然地成为那家创立于嘉庆五年(公元1800年)的东阿阿胶制售坊的第八代传人,也成为了有完整传承记载的第八代阿胶制作传人。
他跟从师傅学习全套制胶技法。一套技法下来,少则四五个月,多则一年。他那时年少,个头儿又小,铡不动干驴皮,就先从洗皮和泡皮学起。他跟师父一起把收购回来的驴皮浸泡到泡皮池中,待到驴皮浸软之后放进简易洗皮机中搅拌洗净,然后手工将驴皮上的驴毛刮净,再小心翼翼地将其晾干收藏起来,等待冬天到来。
冬天到来之后,炼胶的故事就开始了。师傅会带领他们将驴皮用铡刀铡成一个个小方块,浸泡洗净放进大铁锅,煮完之后,秦玉峰他们要去搓皮。驴皮搓干净了,就进入了化皮程序。一块块驴皮被化成了汁,掌握独门秘籍和火候的师傅这时候显得尤为神秘。接下来就是出胶、凝胶、切胶。所有阿胶都要切成一小两重,16块阿胶正好一斤。接下来是晾胶,然后装箱、返箱、再晾胶。一箱箱的胶块很重,秦玉峰那时候都搬不动。
一直到很久以后,刘绪香才传授秦玉峰炼胶的秘法。秦玉峰记得师傅也是一个小个子,他也年少矮小,盯锅的时候,他们师徒俩就发挥勤快、机灵的优势,干得也不赖。
“当时的条件极其艰苦,大铁锅都是敞口的,烟雾弥漫。因为有蒸汽,冬天特别冷。我们就在这种环境下生存。”他很珍惜这份得之不易的工作,“这是我从农村走向城市的第一步。”
年复一年,秦玉峰从临时工变成学徒,从学徒变成班长,后来又变成科长、厂长助理、副总经理、常务副总经理。
终于在进入工厂32年之后的2006年,秦玉峰成为东阿阿胶总经理。他开始站在舞台的最中央发号施令。在他将东阿阿胶变成一个传奇之前,他先将自己拍案惊奇了。
驴皮上的血气中国
农历冬至。对于大多数中国人来说,这个传统的节气已经不再那么重要,人们甚至忘记了该以怎样的方式对其进行纪念。但是对于秦玉峰来说,这是他一年中最重要的日子。
那一天,作为非遗传承人和东阿阿胶总经理,秦玉峰会在子时,在山东东阿县广场西侧的阿胶亭内,在古朴的《和一》乐声中,带领老胶工祭典药王。
子时来临之后,他用木桶从阿井中取水,用扁担挑到炼胶金锅旁。8名老胶工随之取水、担水倒入金锅。秦玉峰手捧火炬走至炼胶锅处点燃锅下桑木柴,当桑柴熊熊燃烧起来,阿胶极品——九朝贡胶的炼制就正式开始了。作为一种象征的见证,公证人员会在九朝贡胶工艺生产线旁进行现场公证。
已经好几年了,每年的冬至,秦玉峰都会在《和一》伴奏下点火。《和一》是他为这场仪式化行动量身定做的古乐,“九朝贡胶”则是他和一干制胶师傅搜寻出的“非物质文化遗产”。
秦玉峰说:“在清朝的时候,冬至这一天,皇帝会派四品大员到东阿监制阿胶。这种胶叫九朝贡胶,也叫九天贡胶,因为它在九个朝代都是贡品。制作九朝贡胶要在冬至子时取水。制作技艺传承人,专门带着师傅炼出的这一批胶冬至九朝贡胶,因为时间性和稀缺性,价值更高。”
整理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申报资料的时候,秦玉峰他们发现九朝贡胶的制作方法、工艺、时间、地点、原料都非常讲究,史料也非常详细。“为了保护它,我们就把它恢复了。”
东阿阿胶制作技艺是在2009年6月11日成为第三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,秦玉峰自此也成为东阿阿胶制作技艺的唯一代表性传承人。
从那一年开始,每逢冬至,东阿阿胶都会启动一个“冬至膏滋节暨中国阿胶文化节”来对“上品”和“圣药”进行声势浩大的纪念与重塑。秦玉峰说,其目的既为正本清源,又为“阿胶价值回归”。
秦玉峰有三个徒弟,他们历年的产品一次合格率都为百分之百,历年产品优等品率排名最为靠前。
今天的东阿阿胶,工艺、设备方面的创新贯穿整个公司,但它们丝毫取代不了晾胶、擦胶时的传统工艺。直火炼胶的大铁锅换了,因为不符合GMP(药品生产质量管理规范)的要求,但传统却渗入到了每一块胶块当中。
驴皮上的“价值回归”
自1996年7月29日在深交所上市以来,“东阿阿胶”始终是一只广受关注的股票,但那时东阿阿胶与资本市场一样,温温吞吞、晃晃悠悠,既缺乏价值的发现,也几无风险的提示。“价值”,是一个陌生的名词。
2004年9月,华润集团通过增资扩股、成立合资公司成为东阿阿胶第一大股东,事实上控制了这家上市公司。
华润的到来并未改变东阿阿胶的股价走势,改变其命运的,是证监会主席尚福林。他在2005年4月底启动了股权分置改革,使中国迎来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大牛市。
2006年秦玉峰刚担任总经理的时候,一些基金经理到公司考察。他们问了很多问题,既有战略,也有策略,却没得到满意答复。他们质疑说:“你说的这一套,怎么跟刘总(前任董事长刘维志)、章总(前任总经理章安)说的都一样啊?”秦玉峰道:“我们的战略是长期的,怎么能不一样呢?”
他们有些不屑地反驳说:“你说的什么文化营销、价值回归,我们都知道。这算什么?完全是忽悠!”秦玉峰不说话了。他知道这些基金经理希望他给出每年业绩至少增长30%的承诺,但他不说。
“我有100%的把握,但我就不说。”秦玉峰道,“我关心公司长期的发展,他们更关心短期。”
几年后,还是这些基金经理到公司考察,见到秦玉峰就说:“你真不是忽悠。你说的那些,都实现了。”
公司越往前走,股价越高,秦玉峰就对基金经理们越冷淡。他担心对方太急功近利,靠得近了会干扰公司的经营。有时他们会在股东大会上发生争执,他的回答就只一句:“对东阿阿胶,到底是你们关心多还是我关心多?”基金经理们就噤声了。
可是他们还是时不时地给他打电话,或是到东阿调查他。他们不只调研公司的发展,还调查他的身体。他们说:“你身体可千万不能出什么问题。”秦玉峰说:“不会出什么问题,我每天都吃桃花姬。”“桃花姬”是东阿阿胶的一个子品牌,一种类似于“固元膏”的保健食品。
差不多十年前,秦玉峰就体验到了阿胶特殊的价值。那时他每年春节都去给一些退休老工人拜年。那些老人经历过自然灾害和大饥荒,但他每次去都发现他们身体棒得不得了。他问他们:自然灾害的时候你们是不是天天吃阿胶?他们说:那时候没东西吃,当然天天吃阿胶。
真正让秦玉峰发现阿胶“价值”的,是一次偶然。那时候为了申报非物质文化遗产,秦玉峰他们整理了大量史料。他发现了一份有趣的资料。
“在明代,记录商业史的目录对阿胶的商业流通有详细记载。阿胶当时每市斤课税银一钱六分,按当时税收惯例,流通税占销售额的1/20,推算阿胶价格大致为每市斤三两二钱白银,折算到现在相当于每市斤4000元~6000元人民币。”
秦玉峰上任后为自己定了一个目标,要通过文化营销实现阿胶“价值回归”,现在他终于找到了“价值回归”之路。一位访问者形容说,秦玉峰当时“再也坐不住了,兴奋得在屋里踱来踱去”。
他开始组织人马梳理阿胶的历史、历代医师和文人对阿胶的评价与描述,以及各种逸闻与传说。他们还真找到些好东西,既有朱熹劝其母进服阿胶的书信,也有曾国藩千里迢迢送阿胶为老母祝寿的传奇。它们有的变成了阿胶文化史料,有的变成了《阿胶拍案惊奇》。
在整理史料时,秦玉峰他们也得到了别的惊奇。他们发现了关于阿胶的医方医案中有3200多个方子,还有200多膏方和200多食疗方。他们把这些东西印刷成册,送给消费者,让他们既知道阿胶何以得名以及阿胶之功效,也知道阿胶到底该如何进服。
文化营销带来的“价值回归”体现到了股价上。在经历过2007年的股市“过山车”之后,自2008年11月5日股市触底以来,两年半时间里,“东阿阿胶”最高涨幅濒近400%。
“我爱那如此温柔的驴子”
从2010年以来,东阿阿胶已经对出厂胶块进行了多次提价。今年1月6日,他们还发布公告,宣布“阿胶块产品出厂价上调幅度不超过60%”;涨价的原因主要来自“国内毛驴的存栏量逐年下降,阿胶的主要原料驴皮资源日趋紧张,收购价格不断上涨”。
多年来,秦玉峰一直为驴皮的来源头疼。中国的每10张驴皮中,已经有9张被他炼制成了阿胶胶块。可是驴皮越来越少,价格越来越高,东阿阿胶有些不堪重负了。
中国工业化的进程越快,驴的作用就变得越逼仄。除了食用和药用,驴已经差不多从中国的道路上消失了。
“我们对毛驴存栏量已经推算到了2030年,如果不及时进行干预,那时候将无驴皮可用。要保证阿胶的存在,唯一的办法就是养驴。”秦玉峰说,他们还在2000年的时候就发现了驴皮资源的紧缺。
建基地,养驴。
“我们开始进行驴从役用向商品的转化,像养牛、养鸡、养猪一样进行基地化饲养。2002年我们就开始了集中养殖,我们种玉米秸秆,然后做禽畜饲料自己养。成本很高。”
成本高只是当中的一个原因,还有一个原因是:驴不是一种群居动物,为了交配,公驴们会进行你死我活的争斗。为繁衍而进行的战争,是秦玉峰最不希望看到的。
除此之外,秦玉峰还发现,光靠驴皮拉动不了整个产业链。“驴皮只占整个驴价值的1/10,那大部分都是肉。皮之不存,毛将焉附?如果没有肉,哪来皮呢?”秦玉峰说,“要靠肉来拉动这个市场。驴肉有比较好的食用传统。天上龙肉,地下驴肉,在民间有广泛的基础。我们要靠吃吃出一个市场来。”
然而他们的实地推广,却遇到了障碍。最大的障碍来自地方政府,他们希望获得带动财政收入的项目,而养驴是一个惠农项目,无法创造大量的财税收入。一些地方官员抱怨说:“我们给你们批地、提供配套服务,却得不到任何好处。”
慢慢地,东阿阿胶在新疆、内蒙古、甘肃、山东、辽宁等地建立了13个养驴基地。他“以肉谋皮”的原料策略开始奏效了。
2010年7月,一批大学生到公司工作,在对他们进行培训的时候,他告诉那66名年轻人:“人生就像登山,很多时候,遥看目标,似乎高不可攀,其实每向前一步,也就距离目标更近一步。”
他爬了差不多40年的山,在驴皮上耗费了自己的青春。如今他把自己全部的希望注入到了养驴上。他就像诗人耶麦一样,爱那如此温柔的驴子。他愿意用自己剩下的时间,与一头头乌头驴翩翩起舞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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