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村里,没有人不说我娘长得丑的,或许就是这个缘故,在她嫁到李家之后,人们先是叫她丑媳妇,在生下我以后,不管长辈小辈的又都改称她做“丑娘”。
娘说我是日本同中国打仗的第6个年头来到这个世上的,在娘身边我一直长到了8岁,后来才由爹送我到城里的一所小学去念书。当时我不明白丑是什么意思,因为娘待我特别好,临走的时候,她给我做了一双毛边布鞋,一个小书包,书包里除装了一支铅笔外,还塞下了满满一袋鸡蛋。我依稀记得就在她把我送到村口时,我第一次看见她流下了眼泪,泪水大滴大滴地顺着她的脸颊直落到我的小手背上。一件事使我开始认识了我的母亲。
一天,学校上体育课,因为舍不得穿娘做的鞋,当我把它脱下挂在凳子上时,恰巧让老师给看见了,他提过鞋左看右看,随即又把鞋举得高高的,兴奋地说,好漂亮的鞋呀!说着,又把鞋底端详了半天,数着一层一层连起来的底,足有8层之多,且针脚细密结实,靠脚掌和脚跟的部分都挑上了花。之后,他问我:你娘一定最最漂亮吧!殊不知就在我要回答老师的问话时,同村来的一个同学抢上话头:老师,他娘不漂亮,村里人都叫她丑娘。
之后,我仿佛才知道丑是什么意思。
或许老师说的全错了,而那个同学的话是对的。我的娘确实不漂亮,黑黑的肤色,原本挽成髻的头发在解放的那年她自个改成了齐耳短发,额头上一块大大的胎记,在黝黑的脸上是这样的显眼。为此,我心里像满含着委曲,在公开场合很少提及她,更不愿把同学领到家里,只是在每次放假时呆呆的看着生我养我的她,而这时娘总是像欠帐似的默默地把我揽在她胸前。临别,又拿出一双同样的毛边布鞋给我,那双分外黑亮的眼睛像是两潭水,即使漆黑的夜也能让人感到它的明亮。
许多现实生活中发生的事,往往需要以后才能得到公正的解释。
到60年代末,我已经是一个大小伙子了,娘已苍老了许多,原来虽黑但还丰满的脸颊已经凹陷了下去,头发变得稀疏而花白,手背上的骨节兀突出来。看着娘养我这么大,一辈子在农村吃苦,且作为一个丑女子面对别人的嘲笑从不与人红脸,对于种种伤心话语所表现出的难能的平静,我的心在发酸。一天,当我把在外边买的几件湖蓝色起暗花的衬a衣和两瓶珍贵的雪花膏给她时,她先是一惊,继而情不自禁的又像儿时一样把我拢到她的胸前,嘴里喃喃地说:要那干什么呢?娘是不配了,待以后你相上媳妇了就送给她吧。娘还说到时一定要把姑娘领回家让她看看。
我是70年代初结婚的,按照她的嘱咐。婚前几天我和爱人终于赶到家里。事前我就同爱人讲好,娘一辈子在农村,农村人显丑显老,见了面一定要多说些宽老人心的话。爱人说,谁还没有老的一天,但娘一定不丑。
到家了,不知怎么,我发现屋里空荡荡的,看着爹和弟弟的眼睛又红又肿,我一问才知道娘已在一个星期前病逝了,爹说是娘病重时交待他叫不让我们知道的,要不会冲了我们的喜。望着突然空寂和失去了生气的屋子,我极力控制住自己的感情,当到了娘的床前收拾她的遗物时,我发现一切都是经过精心整理过的,唯见一块红绸布包放在她平时靠头的那一面,我急忙打开一看,原来是两双精致的毛边布鞋,一大一小,显然一双是给我的,一双是给她的儿媳妇的,看着看着,我觉得膝头一阵酸涩,扑通一声跌跪在地上,我和爱人的眼泪如泉涌般直落下来。
我想起了儿时老师说过的话:你的娘一定是最最漂亮的吧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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